最难的活儿是挑稻担。这是因为,整个农场还是湖底软地,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脚下很难着力,更麻烦的是半途不能搁担,一搁,稻担就粘在泥里陷下去了。整个农场都是软地,因此一旦担子上肩,你就必须软浦浦地走完几里地,才能搁在围堰上。这中间,会无数次地觉得已经到达生命的尽头,表情龇牙咧嘴,如酷刑至死,却还在奔逃。
机械学院的一个男学生用电线缠身,自杀了。留下遗言是:实在太苦,再也熬不过任何一天。
我们的心都为他抽搐了一下,但严密安排的作息时间使大家没有可能稍加体会,手脚躯体立即投入了快速运转。
7
那是夏收夏种季节即将结束的时候,八里路之外的松陵镇居民利用星期天来参加义务劳动。他们跨过木桥、翻过围堰、绕过草房、穿过麦垛,终于看到了我们。
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居民,他们的细皮白肉、整洁衣服使我们大吃一惊,好像每一个都是瓷人儿;而他们见到我们就更慌张了,所有的人都立即停步,张大了嘴,几个妇女还惊叫一声。
终于一位老年人开口了,他问:“你们,就是大学生?”
我们说:“是啊!”
话音刚落,他们就流泪了,很快便抽泣成了一团。
这使我们惊讶——我们,难道变得那么可怕了吗,居然把他们吓哭了?
按理,当年小镇的居民也十分贫困,对于艰苦绝不陌生,但他们无法面对这样一群人:身架极瘦,肤色极黑,衣衫极破,头发极乱,脸上戴一副眼镜,腰上中扎一根草绳,肩上压一副担子,担子的重量,不是居民中任何一个所能承受……而这群既像乞丐,又像苦役犯的年轻人,居然是才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!
这群哭哭啼啼的人在当时显然影响了挑担者的脚步。这既加重了肩上的负担,又阻碍了队伍的进度,一个戴眼镜的瘦个子青年扭了一下被重担压歪的脖子喊道:“快跟上,别打岔!”
挑担的大学生们非常听他的话,立即跟上了脚步。
那些市民觉得“别打岔”也许是指他们,知趣地后退了几步,呆呆地看着。
这个发号施令的戴眼镜的瘦个子青年,是这帮劳动者的小领班。
他就是我。
8
我在军垦农场中的劳动劲头,把许多身强力壮的汉子们镇住了。结果,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小领班。
开始,我的劳动劲头是出于一种回归心理。这要从到农场的第一天说起。
那天学院的四个造反派头头受到军人训斥后很想挽回一点面子,觉得不能遭到冷遇就半途返回,执意要把我们从小镇送到农场。但是,通向那个尚未开出来的农场的路,是一条刚刚踩踏出来的泥泞小道,这两天被雨雪浸泡得滑溜无比,他们几个没走出几步已摔了好几跤,浑身污泥地站在路边对着我们傻笑。但光是站着就又有一个滑倒了,他去拉边上两个,三个一起趴倒在地上。
那年月大学生经常下乡,都学会了走这样的路,上海的工人却没有这样的本事,所以那两个工宣队员摔得最惨。照理我们学院的两个造反派头头以前也下过乡,不应该这么狼狈,可惜他们今天要摆领导架子,都穿了皮鞋,结果也就寸步难行了。
除他们之外,我们所有下乡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穿了劳动胶鞋,因此也就相扶相持地迈步向前了,还笑着向他们挥手,就像挥断一段历史。
这中间,要算我走得最爽利了。同学们都有点怪异地看着我的脚下,我才恍然大悟,此时此刻,我的全部童年正在脚下展示骄傲。
上林湖和吴石岭,一下子出现在我背后。
我正是在这样的泥路上赤脚长大的。不是妈妈没有给我鞋,而是我的小学同学中有很大一部分没有鞋,我受不了他们在雨天把小小的赤脚插在泥塘间旋滑的痛快,因此一下雨也赤脚。小孩子都受不了诱惑和传染,结果,全班同学,不分男生女生,不分家庭贫富,没有一个下雨天穿过鞋,没有一个不是嬉戏泥泞的好手。而对男生而言,有一大半连晴天也喜欢赤脚,包括我在内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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